雀鹰与该隐——《德米安》

当我渴望离开第一个座位时,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要去哪儿。我只知道,我要坐在很后面。

​ 我不认为自己是个智者。我曾经是一个探索者,现在也还依然是。但是我不在从群星和书本中寻觅,而是开始聆听我血液滂湃不已的教义。

​ 每个人的生命代表一条通往他自己的道路,代表他在这条路上所做的尝试。

​ 每个人身上都存留者出生时的痕迹——远古时代的黏液和蛋壳,直至终了为止。有些人从不曾变成人类,而是继续当青蛙、蜥蜴和蚂蚁。人人尝试走出深渊,朝各自的目标努力,我们可以彼此了解,但真正能够深刻了解自己的,却只有每个人本身。

两个世界

该隐

​ 我们不需要对人畏惧。假如你惧怕某人,那代表你赋予了他这个权利。

​ 他会用鼓励、警告、嘲笑和讽刺的方式,把我变得更加独立。直到今天我终于了解:人生在世最无聊的是,走在一条由他人引导的自我之路上。

强盗

​ 我还看到他异常孤独且沉默的样子,仿佛一颗行星在众人之间,被一股属于自己的气流所包围,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

​ 我们常常可以经由仔细观察,正确地知道某人的想法或感觉,多半也能预料他下一刻的行为。

​ 敏锐的嗅觉是训练出来的。这样一只寻找几公里外的雌蛾的夜蛾如果集中意志力想要飞向一片星辰,是行不通的。它只会寻找对它有意义的、有价值的东西,只会寻找它需要的、必须拥有的东西。只要动物或人类把自己的全部意志集中在特定的事物上,他就能达到目标。

​ 比起动物,人类拥有更大的空间,具有更强烈的好奇心。不过,相对的,却也局限在一个狭隘的圈圈里,没办法超越。除非我非常重视我的愿望,除非它确实和我合二为一,我才能带着坚定意志完成它。

​ 当我渴望离开第一个座位时,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要去哪儿。我只知道我要坐在很后面。

​ 我每次都非常坚定地注视他的眼睛。几乎所有人都难以忍受这种凝视,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变得不安。假如你突如其来坚定地注视某人的眼睛,而他却没有丝毫惶恐,那就放弃吧!你绝对无法在他身上达成目的。

​ 德米安所指的上帝和恶魔、普世认同的神圣世界和禁锢的魔鬼世界,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原来我的问题是所有人的问题、一切生命和思想的问题。

​ 生活跟你的想法并不一致。思想只有在付诸生活中实行,才有价值。

​ 他无法忍受那种为了说话而说话的对谈。他对我的事,除了纯粹好奇之外,还有太多理性激辩和闲聊的玩乐成分,总之,缺乏认真的参与感。他说,机巧的谈论根本没有价值。只会让我们远离自己。远离自己是一种罪过。我们必须完全在自身中爬行,就像一只乌龟一样。

碧翠丝

​ 我漠不关心地面对外界,终日只顾谛听内心的声响,这条禁忌的、黑暗的河流在暗地里澎湃奔腾。

​ 我贪婪地呼吸着湿润的凋零气味,它仿佛在回答、抚慰我的心灵。啊,生命尝起来何等的淡而无味。

​ 酒醉并不好玩,让人极为痛苦,然而它蕴含某些成分,充满甜美的魅力,既是反叛和疯狂,也是生命和灵魂。

​ 我的生命没有目标,我鄙视这个世界!我冷漠而盲目地踽踽独行;我的心沉默、怯懦地退缩在角落。

​ 我从未真正融入同伴之中。置身他们当中,我却依然孤独,并因此更为痛苦。

​ 上帝借由各种途径使人变得孤独,好让我们可以走向自己。

​ 现在我有了爱慕和崇拜的对象,我再度拥有梦想,生命再度充满想象,充满色彩,充满神秘的灵感——让我完全无视其他存在。我不再追求不负责任的安全感,而开始肩负责任和自我要求。

​ 我用碧翠丝的身影布置我的圣坛,让它取代一切。我的目标不在于欲望的满足,而是纯洁;我要的是美和智慧,而非幸运。

​ 这个画中人,是我的心灵,我的命运,我的魔鬼。我生我死将是如此,我命运之歌的音调和节奏将是如此。

​ 命运和性格乃思想之名。

​ 再度相逢,我不再感到任何激动,唯有一股淡淡的和谐、一阵柔情的预感:你我相连在一起,但不是你本人,而是你的形象;你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奋力冲破蛋壳的鸟

​ 鸟奋力冲破蛋壳。这颗蛋是这个世界。若想出生,就得摧毁一个世界。这只鸟飞向上帝。这个上帝的名字是阿布拉克萨斯。

​ 他是上帝,也是魔鬼。

​ 爱情不再是起初那种让我惊恐的、兽性的、阴暗的性冲动,也不再是我在碧翠丝画中呈现的那种天真、超越世俗的爱慕了。它是天使和撒旦,人类和动物,至高的良善和极端的邪恶。

​ 只有一点我做不大:撕裂那个暗藏在内心的目标,把自己描绘在什么地方,就像其他人那样。他们很清楚自己想成为教授、法官、医生或艺术家,他们知道需要花多少时间来达成,也知道这将会带给他们何种优势。然而我办不到。也许我还得寻觅,继续探索好几年,最后一事无成,达不成任何目标。

​ 我只是尝试着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已。为何如此艰难呢?

​ 对她而言,没有所谓的太好和太珍贵,也没有所谓的太坏和太卑劣。

​ 我总是全神贯注在自己身上。我热切渴望能够真正活过一次,即使只是短暂的一次:我期盼对世界贡献出一些自己的东西,跟这个世界建立关系,并且和它搏斗

​ 事实上,并没有所谓的偶然。如果一个人迫切需要某样东西,然后找到了这个东西,那么赋予这种机会的就不是偶然,而是他自己,是他本身的渴望和迫切带领他去找到它。

​ 眼前这些非理性的、紊乱的、异样的自然形体,究竟来自外在,还是内在的印象。

​ 所有可能性,诸如愿望、选择,皆与我们同在。

​ 但是个人的世界又在哪里?假如我们本身已经具备了一切,我们为何还要努力追求?

​ 这些两脚动物,它们都有成为人类的机会,可是,只有在它们预知这个机会,甚至学习把它转化为自觉,这个机会才属于它们。

雅各的战斗

​ 假如大自然把您创造成一只蝙蝠,您就不应该想着变成一只鸵鸟。有时候您觉得自己很特别,有时候您谴责自己选择了跟大部分人不同的路,但您必须学习放弃这种思考方式。您去看看火、看看云吧。

​ 阿布拉克萨斯从来不反对您的想法,从来不否定您的幻梦。

​ 假如我们怨恨一个人,我们恨的是在他形象中的某些东西,这些东西也是我们本身所拥有的。凡是我们本身没有的东西,并不能激动我们的心。

​ 大部分人走的是一条简单的路,我们走的却是一条坎坷的路。但还是要走下去。

我生活在我的梦中,其他人也生活在梦中,只不过那不是他们自己的梦,差别就在此

​ 我开始觉得他很无聊,我也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吃惊,因为他明显表达了痛苦和绝望,却没有引起我的共鸣,我唯一的感觉只是:我帮不了你。

​ 假如你无法发现自己,那么你也无法找到灵魂。

​ 每个人都必须感受一些寂寞的煎熬,大部分人都无法忍受,于是不久又再度和他人建立联系。

​ 我突然明白,皮斯托利斯对我的意义和他给我的一切,正是他所不能成为或给予自己的东西。他为我指引了一条道路,就连这条道路也必须越过他并离开他,离开这位引导者。

​ 当我猛力挥击,以为自己打中的是一个强者,一个骁勇善战的人,没想到竟然是一个默默忍耐的人,一个默默投降、无力抵抗的人。

​ 一个成熟的人没有任何职责,除了:寻找自己。坚定地成为自己,不论走向何方,都往前探索自己的路。

我不是为了写作、为了布道、为了画画而来,不管是我或任何人都一样。这一切只是附带产生的。每个人的职责只有回归自己。他最后死去时的身份,可以是作家或疯子,可以是先知或罪犯——但这些不是他的职责,无关紧要。他的职责是:找到自己的命运,不是一个随意的命运,而且在那之中尽情生活,全心全意、不受动摇地生活。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不完整,是一种逃避的企图,是想要逃回群体的样板中,是为了适应自己内心的恐惧。

​ 我没有办法如此赤裸和孤独地生活,我也是一只贫穷、虚弱的狗,这只狗需要温暖和食物,偶尔也想要和同类亲近。任何人如果只要命运,不要其他东西的话,他就不再拥有同类,会变得相当孤独,围绕他身边的只有冰冷的世界。

夏娃夫人

​ 到处都有人聚集,到处都是群体生活,到处都有人逃避自己的命运,为了温暖而逃回群体里!

​ 现在到处都在流行组织、联合群众,没有一处找得到自由和爱。所有这些联合,从学生团体,合唱团,乃至于国家,都是一种强迫性组合,一种出自害怕、畏惧和逃避困境的结盟,而它的内部却是腐败和老旧的,几乎要瓦解了。

​ 人只有在跟自己本身无法相处时,才会产生畏惧。他们害怕,是因为他们从来不了解自己。

​ 你只要看看学生们常去的酒馆就知道了!只要看看有钱人常去的娱乐场所就知道了!这些地方毫无希望!亲爱的辛克莱,欢乐不可能来自这一切。这些心生恐惧而彼此联合的人,内心其实充满了害怕和敌意,对彼此不信任。

​ 他们过度崇拜消失的“自由”、崇拜他们的学生时代,如同作家或浪漫主义者把崇拜献给童年那般。到处都一样!他们在过去四处寻找“自由”和“快乐”,却又感到无比害怕,因为可能会被人提醒自己的职责,被人督促自己该走的路

​ 即使你已经获得自己,即使你已经放弃童年的幸福,你还是可以看到世界在闪烁,还是可以品尝孩子专属的天真和惊慌。

​ 没有一个梦可以永远持续,每个梦都会被新的梦取代,我们不可以想要紧抓任何一个梦。

​ 欧洲以惊人的毅力,创造出威力强大的新武器,但最后却在深层、巨大的灵魂中萎缩,它赢得了整个世界,却用来毁灭自己。

​ 我们唯一承认的义务和命运是:每个人应该完全做自己,符合自然在他身上孕育的本质,并服膺这个本质,不确定的未来准许每个人创造它想带给我们的事物。

​ 他将之视为他的命运,不抱任何希望地爱着一颗星星,因此创造了一套纯粹的生命哲学,涵盖了放弃、沉默和忠贞的痛苦。他向那颗星星跳去。就在这一跳,他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不可能的!他摔得粉身碎骨,躺在沙滩上。他不懂爱。假如在跳的那一刻拥有信心,坚持相信梦想会实现,他就会往天上飞去,和那颗星星结合在一起。

​ “爱不必请求,”她说,“也不可要求。爱必须成为自己明确肯定的力量。它便不再是被牵引,而是去牵引。”

​ 那是一个绝望的情人,他把自己完全缩回他的内心,因为自己仿佛被爱烧毁了。他失去了这个世界,再也看不到蔚蓝的天空和翠绿的森林。但是他的爱仍在增长,他宁愿死去和毁灭,也不愿放弃拥有他所爱的美人。他的爱烧毁了他心中的其他一切,变得强大异常,一直牵引着。于是她来了。他付出爱,同时也找到自己。而大部分的人,得到爱却失去了自己。

​ 有时候我清楚地感觉到,是我的本质指引我去追求,并不是她这个人,而她只是我内心的一个象征,唯一的目的是带领我更深入地去寻找自己。

​ 通过想象,我似乎有些了解,如何可以持续、永恒地拥有爱情了。

​ 我享受这种远离她所带来的稳定感和独立味道。

结束与新生

​ 以前,我经常思考为什么人不能为理想而活。现在,我却看到许多人甚至全部的人为一个理想而死。不过它不是一个个人自由选择的理想,却是大家所共同约定的理想。

​ 不管这些人相信的是什么,或者想要的是什么,他们都准备好了,他们是有用的,未来将从他们之中成形。

​ 这些与对象并没有密切关系。他们的杀戮只是内心的抒发、心碎的投射,因而想要发怒、杀人、毁灭和死亡,为的是能够重新诞生。一个巨鸟奋力冲破蛋壳,这颗蛋是这个世界,而世界必须毁灭。